烏鴉所生下的孩子。
漆黑的他卻出生在雪裡。一有意識、一能呼吸,一直一直,就只有他一個人。
沒有名字、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有他自己。
他自己。
鴉之子往前走,不停不停,侵略、殺戮,或者偷竊。
希望能找到些什麼,在雪中。
01
廚房裡蔓延出茶香。
伊凡熟練的燒著開水,將茶包放在茶壺裡,旁邊備有奶精,慢條斯理的將熱水緩緩倒入壺中,直到茶包被沖出美麗的色澤,淺淺的金黃色,濃烈的錫蘭香。
他搖晃茶壺,讓茶色均勻一些,倒入繡緻的花邊茶杯,用鑽石鑲的顏色,伊凡小心的把沖好的紅茶倒入茶杯,七分滿,他加入備好的奶精,用茶匙輕輕攪拌。
娜塔莉亞坐在餐桌旁,兩手撐著下巴,看向在廚房忙碌的哥哥,再看向坐在她身旁忐忑不安的姐姐,她是有什麼話想說,但是一瞬間又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她真的知道,今天晚上有很多事情會被改變。
改變,他或她最害怕的詞彙。害怕改變、害怕消失、害怕又是一個人,無論如何,不管做了多過分的事,只要身旁是有人陪伴著的就已經足夠。
娜塔莉亞厭惡改變這件事情,前幾天一切都還很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全部都不一樣了,無論是坐在這裡,喝茶、聊天,或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盯著他們微笑。害怕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可怕的事情卻早已發生。
伊凡端著茶托,愉悅的踩著腳步,感覺是在笑的,但實質上又不是。
「…姐姐,請喝茶,平常總是你泡給我喝,現在也嚐嚐看我泡給你的好嗎?」
「伊凡…,不能再這樣下去。」
伊凡將茶盤擺放在她的面前,將茶杯放下,暖暖的奶茶香襲上她的眼臉,明明是溫和的熱度,卻燙的她好想哭。
「請用茶。」
伊凡拉了她對面的位置,坐下。
看著她凝視著自己良久,再用顫抖的手端起茶杯,霧氣薰了她的湖泊色的雙瞳,究竟是霧還是淚濕了她的眼眶?伊凡想著。
「很好喝。」開口說著,聲線微微跟著聲波在抖。
「姐姐?」
「伊凡,我要離開這裡了、你知道…我必須要走了…。」
「為什麼呢?姐姐討厭我了嗎?」伊凡認真的蹙起眉頭,開始又談論著五分鐘前才結束的話題,娜塔莉亞接了伊凡遞過來的奶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啜著。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伊凡…我永遠都不會討厭你的。」
「那你為什麼要走呢?我已經這麼努力了,難道連你也要否決我嗎?」
「伊凡、伊凡…你聽我說,一切都即將結束了,你不需要再去做這種辛苦的努力,蘇維埃不會再存在了…伊凡,俄羅斯已經死了。」
泫然欲泣的聲音,她掩住止不住顫抖的姣好面容,俏麗的短髮也在發抖著,傷害人的卻比被傷害的更加疼痛,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伊凡看著她,唇邊弧度依舊。
那簡直像是死刑的宣言,時間是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零八日。
最後她將伊凡泡的奶茶喝完了才離開。
伊凡一句話也沒有再說,表情是在笑著的,卻絲毫沒有笑意。她像往常一樣扮演著溫柔的姐姐的角色,撫著明明比自己高出幾呎的弟弟的頭,最後一次。
她親吻伊凡的額頭,溫軟的聲音響在他的耳畔。
「伊凡也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好嗎?」
伊凡仍然沒有回答,握上撫著自己的人的手,緊的像是不願意放開。
敞開別緻的檜木大門,外頭還在下著大雪,但對方卻連留著的一點意願也沒有,她擁抱伊凡,親吻娜塔莉亞的左臉頰,眼眶帶著淚水,走出這個門,腳步聲清脆。
伊凡還在笑著,不知所以然的微笑著。
娜塔莉亞咬著下唇,有沒有哭意說不定連自己都不知道,伊凡溫柔的撫摸娜塔莉亞的頭髮,白金色的髮絲,香氣從指尖滲透出來。
她抬起擁有一雙灰藍色眼睛的臉龐,表情複雜的看著伊凡。
「哥哥,我會一直在這裏、一直、一直…我不會走的。」
「娜塔莉亞。」
「哥哥,不要帶走我、不要離開我、不要把我帶走…不要讓我一個人,拜託。」
「…娜塔莉亞。」
「我不會離開,我要在這裡,和哥哥在一起,不要帶走我、不要,我求你…求你。」娜塔莉亞的聲線變的尖銳,灰色的瞳孔被逼的縮小,眼淚垂在她蒼白的透出血管的臉頰上,垂憐的叫他不能自己。
「我愛你,哥哥,哥哥。」
「娜塔莉亞…已經夠了。」
伊凡擁抱她,是第一次嗎?這麼貼近身軀的溫度讓她想哭,她終於看到哥哥脆弱的一面,一直以來她想好很多安慰、逗他開心的話語,此時此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說不出口了。
娜塔莉亞把頭蹭在伊凡的肩上。這個懷抱是她夢寐以求的。
一直一直,夢終究只是夢,成真了反而殘忍的叫人不願面對,夢為什麼不能只是夢?
「娜塔莉亞,結束了,全部…。」
伊凡在她耳旁低語,一遍又一遍,低沉的磁性嗓音,混淆了娜塔莉亞的思考,哥哥現在想哭嗎、在哭嗎?可是為什麼卻又笑著呢。
哥哥…不會笑嗎?
「哥哥,我愛你,哥哥。」
「…結束了…。」再一次的低語。
全部、全部都灰飛煙滅。
伊凡握緊掌心,再鬆開,空空如也,即使緊握拳頭裡頭仍然什麼也沒有,過往嵌刻在他的身體裡頭,每一場戰爭、每一次革命、每一場雪、每一滴血。
他親手將一切毀滅。
西元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八號,烏克蘭、俄羅斯、白俄羅斯於明斯克簽署別洛韋日協定,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正式瓦解。
伊凡從那一天,那個晚上,喝著早已冷卻的開水,一顆、兩顆、三顆…毫無上限的吞著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
一次又一次,甦醒,沉睡,甦醒,沉睡,一次又一次。
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總是迷迷茫茫的睜開晨曦爬上的眼,凝視窗外的風景,再度沉睡,日復一日,伊凡像是發了瘋似的,昏迷,或者沉睡。
意識恍惚時或忘記自己還在呼吸,等同窒息。
幾乎死亡。
其間他做了各式各樣的夢,無論是遇見大家之前、抑或之後,他夢見托裡斯聽他說不怎麼好笑的笑話時所露出的笑靨、菲利克斯彆扭卻又溫柔的個性、萊維斯雖然愛哭,但陪著自己喝著伏特加直到天亮的人總是他,他夢見那個時候的快樂,全部都是真的。
沒有人能夠抹滅。
伊凡的淚水濕了枕頭,濕了自己的臉龐。
歷史烙印在他的體內,他的血管他的血液他的神經他的視線他的脊髓他的唇齒。十二月八日,那個封殺他呼吸權利的夜晚,他夢見很多幸福的事,夢魘也跟在快樂後頭,侵略他的意識。
二月革命、十月革命、蘇維埃的成立、種族清洗,他夢見很多時代的殘酷,幾近半個世紀的撻伐,或許俄羅斯早就已經不存在了。不在了。
所有的善意被扭曲成惡意,當初只是想要有人陪伴的願意卻成了強迫他人意願的希冀。
伊凡終於明白他傷害了多少、多少,深愛他的人,他深愛的人,無論有心或者無意。
溫柔的人啊,只會撫摸著他的頭,安慰他孩子氣的獨佔欲。
到了最後沒有人知道伊凡要的是什麼。
到了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鴉之子在雪中,血中,徒步緩步行走。
什麼也沒有。
全部沒有。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個家,最後,連自己都沒有了。
我是誰呢?
嘲笑著。
鴉之子終於棄械投降,他毫無止盡的哭泣。
02
睽違了陽光。
伊凡的眼皮被晨光佔據,緩緩的睜開眼簾,他壓著床鋪挺起半個身子,棉被自他身上滑落,寒冷從襯衫縫隙溜進他的體內,敷著他的肌膚,伊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長期的睡眠讓伊凡的體重急遽減退,原本纖細的手腕更顯單薄,眼睫毛在晨曦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毫無血色的嘴唇乾癟、疼痛。
他感到飢餓,劇烈的。
「 ?」
他張口說話,但沒有聲音。
他瞇起眼,形成細長的一條長長紫線,陽光糝上霜雪,反射出強光。
他呼喚某個人的名字,但沒有回應。
伊凡張開雙眼,對著滿室塵囂一語不發,氤氳的風景、如屍體的溫度、陽光灑向枯枝,全部都一樣,全部都不一樣,用雙手掩住臉龐,氣息呼在掌心上。
全身上下都在顫抖,毛細孔冒著冷汗,尖長的指甲掐進皮膚,伊凡尖叫,毫無聲音的,狂亂暴跳。
視界不一樣了、世界不一樣了,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的,哪裡出錯了,肯定,絕對,俄羅斯的冬天有這麼冷嗎?不,不,錯了。
究竟是他背叛世界抑或世界背叛了他,沒有人知道。
他的血液在沸騰,眼球浮腫,肺泡被擠壓而大口喘氣。
萌生的居然是恐懼這種情緒,伊凡想起太多事情。埋葬赤裸雙腳的積雪,童年玩伴的比冰還冷的屍體,娜塔莉亞把鼻涕眼淚全擠在臉上,如同身下被人擠入。姐姐的聲音,「伊凡也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好嗎?」、「伊凡,俄羅斯已經死了。」,她呼喊Ivan這個名字,連空氣都在控訴。
Ivan,被神所眷顧的。
別再只是說著「可以了哦」、「很好了」、「已經夠了,你已經很努力了。」這種話。
劇終幕落,觀眾散了、演員散了,剩我一個,永遠只剩我一個人。
如同忘記喝過羅宋湯(註1)的人出門散步,走過琳瑯滿目的櫥窗,和六十億個人擦身而過,接著晌午,門可羅雀的雜貨店襯著人山人海的便利商店,然後走進雜貨店買了一瓶不冰的啤酒,還貴了十塊,老闆娘和你打招呼,你跟著她笑,最後日暮低垂,空腹的胃只塞了七百毫升的罐裝啤酒,你可以什麼都不要,但你仍舊和世界擦身而過。
深夜時你突然想起來,早已倒塌的雜貨店怎麼會有老闆娘和不冰的罐裝啤酒,時代併吞了所有,那間便利商店取代了老舊雜貨店。
民主的浪潮凶狠的襲擊馬克思主義。
喜新厭舊的人們拋棄了手裡的玩具,一步一步走向右側(註2)的大道。
而我全部的生命傾注於那被丟棄的玩偶上,手上的籌碼在左邊的賭局上,全盤皆輸,靈魂也不復。
再沒有人明白侵略的愉悅,自以為的體貼又傷害多少深愛著我的人。
那簡直就在報復自己。
憤恨著所不願記起的過往,這個名字,這片白茫茫的大地,將所有的醜惡移情在只瞅過一眼的向日葵上,說喜歡,說愛。
汗水濕了伊凡的臉頰,汗漬劃過白皙的肌膚,仍舊顫抖身軀。
帝國瓦解,蘇聯解體。新總統才剛上任不久,伊凡沒去參加那場就職典禮,他在第一天就冒犯了上司,但誰也沒有去介意這點。
需要調適,他是這麼說的,是的。
調適過後就沒事了,雨過天青,空氣依然鮮甜。
沒事了。
…沒事了?
「開什麼玩笑!」
「你以為這裡是哪裡,戰場啊!混帳,要是沒有生存的意願就不要站上來!」
「為什麼活著?看著我啊你,為什麼?」
──西元一九零四年。
渾身是血的少年(年齡看來不比我大呢)對著我咆哮,潔白的牙齒染上血色一層薄膜,不適應寒冷而龜裂的嘴唇、皮膚,破碎髒舊的白色軍服,茶色眼睛失去理智的獵殺著我。
歷經四次海上的交戰和無數次的陸戰,沙皇早已失去戰鬥的意願,派去的士兵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死在戰場上,一個是抬回來埋葬(跟自殺攻擊沒有差別的)。
最後一場戰役,俄羅斯全軍覆沒,日本耗時一年,費盡五年公帑終於獲勝。
那個少年,狠狠的揍了我一拳。
「…不要用你噁心的溫柔同情我!滾開!」
拒絕了所有好意,傷痕累累的手背拳緊,直擊對方顴骨。
沒有生存覺悟的人無法站在戰場上。他告訴我的,是這句話。
他想起來。
那個少年,幾年前還見過的,又變的更強了呢,現在怎麼樣了呢?
※
他替自己泡杯阿薩姆紅茶,稍微清洗了滿是灰塵的烤箱,烘了兩片土司,接著塗上一層又一層厚實的乳酪。
茶香加上奶香,兩種氣味混雜在一塊竄進鼻腔,有多久沒聞到食物的香味?伊凡開始思考。
他一面吃著不很悠閒的早點,打了幾通公務電話,交待接連幾天的事情,例如他該批改多少公文,上幾個節目說明新政,參加幾場政治造勢。確實是不一樣了,伊凡又咬了一口土司,用含糊的話語對電話另一頭的女公務員談話。
「那就萬事拜託,麻煩你了。」
「…呀,實在是讓人很訝異。」
「嗯?」伊凡用手指戳著早已空空如也的茶杯,有一句沒一句的回應。
「同事老是告訴我伊凡先生是個相當可怕的人,要小心一點。」
「…這樣啊,確實是呢。」
「唔啊,對不起…失禮了。」
「不會、不會,很久沒有人跟我這樣講話了,有點懷念。」
「咦?」
「沒什麼事,那麼明天見了,早安。」
「早安,伊凡先生。」
乾脆的掛上電話,伊凡拿起茶杯。
「連這種詞彙都成為過去式了呢。」所謂的,可怕。
他高舉起手,連同杯子,用鑽石鑲的,那個人走了那一天還用它把那杯奶茶喝完,伊凡還記得那瓶奶精的品牌,他微笑,杯口朝下。
墜落、墜落,不停失速,劃過風的聲音嘲笑伊凡的愚蠢。
過去式。
「早安,俄羅斯。」
連同眼簾也一起瞇起,微笑在臉頰擴大。
接近正午的天氣逐漸溫暖起來,伊凡慢條斯理的整理完廚房後才開始更衣盥洗準備出門。
打了個懶散的哈欠,伊凡揉揉有些睡意的眼,整理下自己的衣領,朝玄關的鏡子照,用手指梳順毛躁的頭髮,如一位趕著赴約的女人,打點口紅和粉底,在下巴補點妝才喀啦喀啦的踩著高跟鞋外出。
伊凡關緊門扉,鎖上,壓下門把確認一次,熟練而生澀。
他很久沒出門了。
今天他決定漫無目的四處走走逛逛,他想多看經過無數戰爭和革命之後的風景,看那花那草是否依然生意盎然,也打算去探望認識許久的朋友,問他們近市集的那家牧場牛奶是否仍舊鮮甜。
一切不復從前也好、全部灰飛煙滅也罷,這個屢經變革的國家累了,倦了,他需要一個新的土壤新的根,用更清澈的雨水灌溉,再次成長茁壯。
只是需要調適。
他這麼說,我就這麼信。
伊凡走過一個又一個路口,一條又一條街道,途中他買了酸奶解解饞,眼中塞滿美麗的斯拉夫少女,藍綠色的深邃眼瞳襯上久未經紫外線照射的白皙肌膚,他想起娜塔莉亞,突然地。
指尖散發了白金色頭髮的香味。
走在撒落著雪的街巷,人家,馬廄,稻草上曬著還未成型的乳酪乾。伊凡呼吸一口十九度的空氣,朝著莫斯科的紅場走。
在一條好長好長的白色隧道上倏地燃燒起來,紅色的瓷磚紅色的建築,腥紅色亮紅色褐紅色,如茶如血如辣椒,紅場上擠滿了人,有老人、小孩,戀人或者夫婦,餐廳的方向傳來魚子醬的香氣,伊凡朝記憶深處尋找這幅景象曾經看過嗎?如末世紀般燦爛。
他從來不是個懂得品嘗閒愁意致的人,因為想的不深所以轉個頭就忘光光,恣意妄為,然這樣帶給自己些許困擾,甚者更多方便。但是這裡,卻是他從來不曾望見的豐饒。
伊凡淺淺的笑了,撫摸自己濕潤的眼眶,哭意來的太過突然,或許是感動也不一定。
「結果最後,沒有長大的人是我嘛…」
搔搔頭。
他將紅場的景色烙印在他的紫色美麗眼瞳中。
離開的時候伊凡撥了通電話給托裡斯,可能是繁忙於公務沒有空閒接聽,電話機械女聲傳來「請在『嗶』一聲之後留下您的留言…」的話語,二話不說的按下了米字鍵。
托裡斯,好久不見,最近過的還不錯吧?
…還記得你對我說過「沒有什麼事情是沒辦法被寬恕的。」這句話吧?其實,那個不能寬恕的,是我自己吧。
低空飛翔。
鴉之子漫無目的。
猶如世界失去重心,不停,不停,失重。
失速墜毀。
那個嵌有褐色瞳孔的美麗男孩凝望著他。
「你很寂寞吧?」
鴉之子恍惚之間覺得自己,看見了天使。
03
踩著遠離市集的腳步,伊凡的腳印循著雪跡逐漸加重,哈著有白霧的氣,溫暖自己忘記戴上手套的指尖。
越遠離塵囂空氣越是凝聚的過分,彷彿會走動似的,一塊一塊的,腳下的落葉被濕重的冰雪給埋沒,沒給吹起來。
好安靜。
要是剛才沒有走進紅場裡,恐怕會覺得整個俄羅斯只剩下自己一人呢。或者說是,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
大夢初醒,伊凡失了笑。
喂,等等,根本就只有我一個人吧?打從一開始,就一直是我一個人不是嗎?
凝聚的氣團在伊凡頭上停止。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蘇聯解體了,這個世界早就不是當初我所以為的那個風景了。假如每個人都可以說是一個「世界」,那麼我的世界,早已經在那一天崩毀瓦解。
心緒紊亂,本想出門散散心的,想不到沒散到心,反而更亂了心。伊凡苦笑。
手機的聲音敲亂了伊凡的思緒,壓下通話鍵,電話那一頭傳來了不甚陌生的女聲。
「那個,伊凡先生嗎?」
「我是。」
「剛剛在幫您整理公文時發現了一個急件…覺得很重要所以我想我該趕緊告訴你…。」
「什麼事情?」
「…有位日本少女被人口販子運到莫斯科來,被警方臨檢到,現在在移民署。」
「只有一個?」
「其它的都已經…」對方欲言又止,伊凡暗吋到了結果。
「好,我知道了,不過既然都移送到移民署了,還有什麼問題?」
「…她的身分,有些特殊。」
「葉爾辛總統希望您護送他回去日本。」
「咦?」
手機險些從他耳畔旁滑落。
新官上任,第一件任務就是護送一位日本少女回家。該怎麼形容伊凡此時此刻的心情,總覺得被硬推了件善事,還不得不做,如同將兩千萬支票砸在你手中要你不得不捐。
還真是,非常會作外交呢,上司。
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政府官員護送被日本人口販子販售至俄羅斯的少女,藉此做個親善大使的形象,再好好的和對方打個交道(這種方式還真是在每個國家都屢見不鮮)。
「好,我知道了,什麼時候處理?」
「最快是明天就能讓您和那位女孩子見面。」
「嗯,我收到了,那就先這樣。」
「抱歉打擾您了,再見。」
再一次掛上電話,伊凡苦惱的撐著額頭,想不到醒來還真是一刻也難閒,剛才的悠哉怕是偷來的,現實馬上又將自己拉回繁忙。
…也好,忙一點,才沒時間胡思亂想。
他把最後一口的酸奶食完,滿足的顫抖了下身子,讓既酸又香的佈滿整個味蕾,既然還有一天的時間,伊凡打算好好的消耗掉。
無人的街道上四處是雪及生鏽的路燈,燈頂上的烏鴉無聲的從上鳥瞰著伊凡,烏黑的身軀和深邃的瞳孔,牠如隻低身下凝視獵物的獸,虎視眈眈。
伊凡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看著那隻烏鴉,如墨的色澤在一片雪白的世界中顯得過分顯眼,格格不入。
世界靜得不可思議,沒有塵囂、沒有人聲鼎沸,雲朵忘了要自轉,它就固在那不走了不動了。
伊凡感到興味,對於眼前生物所帶來的敵意,他居然覺得懷念,瞇起紫色的瞳孔迎接烏鴉的目光,他笑起來,如孩童綻開笑顏。
烏鴉由鼻子哼出氣息,最後牠選擇張開翅膀離開這個戰場。
「啊啊、逃跑了呢,要是那個少年看見了,肯定不只揮牠一拳。」笑顏弧度更大。
戰爭,對他而言不遠也不近的字眼。
戰場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活下去的人,一種是沒活下去的人,一直一直被灌輸的觀念除了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別無他物。
生存彷彿是種渴望,對於軍人而言,呼吸並非本能,而是必須極力的去爭取才能贏得的權利,活著對每一個俄羅斯人來說都叫奢侈。
站在戰場上時伊凡一遍又一遍的迷惘了,自己為何而戰、為何站在這裡,我想活下去嗎?我能活下去嗎?我該活下去嗎?我該怎麼活、怎麼呼吸才好,該以哪一種面容佇立在這片大地上,跟著地球公轉。
我為什麼非活著不可?
這種事情不需要理由,伊凡比誰都還要清楚,戀愛因為想戀而愛了、吃飯因為餓了而食了、洗澡因為髒了而洗了,每一件事情都那麼的理所當然,它原本就是這個樣子。
但伊凡對於生命卻有一個很大的懷疑。
沒有人是該絕對的活著的,正如同每一個人都覺得沒有誰是應該要對誰負起責任的,夫妻也好情人也罷,沒有誰該為了誰(為了自己)而活。
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要是不觸碰到肌膚恐怕還會感覺自己在作夢呢。
「啊、小妹妹。」伊凡叫住了走經他身旁正在兜售祈福娃娃的女孩子。
「大哥哥?你要買娃娃嗎?」
「嗯,我跟你買一只。」
女孩笑逐顏開,小心翼翼的從竹籃框裡拿出一隻精緻的俄羅斯娃娃,上頭的圖樣相當俏麗,具有斯拉夫少女的童稚氣息。
「給你。」
「…謝謝。」他衝著女孩笑。
「哦、大哥哥你知道祈福娃娃的含義嗎?」
每一個俄羅斯人都知道──就算只是商人兜售商品的附加價值──俄羅斯娃娃是每一個少女的夢想,傳說中裡頭的娃娃每一個都想跑出來玩,要是你對她許願,就一定能實現。
就算是謊言也好、騙人的也有,每個人都有作夢的權利,是吧?
「我當然知道,要是你對著她許願的話──」
「『願望就會實現,對吧?』」
伊凡對著女孩笑;女孩對著伊凡笑。
每個人都有作夢的權利。
※
翌日,伊凡的一天由一通火速緊急的開始。
電話聲毫不留情的衝入伊凡耳畔,分貝幾乎突破八十,他挨著床緣起身,滿臉倦容的接起室內電話,語氣煩躁不堪。
「有何貴事?」宇眉間滿滿都是不耐。
「呃、那個、…伊凡先生,您還記得吧,今天您要接見一位日本少女,在移民署這。」
「哦,我知道,不是說好下午嗎?」
伊凡抬起頭來看鐘。指針在兩點鐘的方位暫停,他蹙眉,料不到自己居然睡了這麼久。早知道昨天不該玩俄羅斯方塊到半夜的。
「已經兩點四十分了呢,伊凡先生。」
「…抱歉,我睡昏了,十分鐘後到。」
「有勞您了。」
「待會見。」
掛上這擾人清夢的電話,伊凡窩在棉被裡賴著,他按住太陽穴,長吁了一口氣。連呼吸都感到疲憊,真糟。
穿上掛在床頭的厚外套,大概也沒時間悠哉吃早點(還是下午茶?)了,快速的在浴室盥洗,把睡眼惺忪的面容一次整齊,冷水拍打著伊凡的臉龐,冰的他起雞皮疙瘩。
出了房門他並沒踏進廚房,從客廳桌上拿了車鑰匙和昨天回程時買的菸,瞅了一眼俄羅斯娃娃。也罷,只是買好玩的,反正自己用不著,送人算了。
急忙的套上反摺長靴,一面開門一面點菸,時間絲毫不因他的匆忙而緩止,反而越趨快速。
「移民署,從市政府左轉那吧…。」自言自語。伊凡緩慢的吸進滿腔的菸,在如龍吐珠似的逐漸呼出。Seven Star的香味在鼻腔裊繞。
轉著方向盤,腳底在踩著加速和剎車間徘徊,透過擋風玻璃看著沿途變換的街景,無論是了無人煙的防風巷、抑或熱鬧繁華的市場,伊凡的紫色瞳孔彷彿記事簿,一頁又一頁的烙印下所有景象。
他又吸了一口菸。
從來不是個喜好菸味的人,但菸品不正是成長的證據嗎,說來也可笑,伊凡不曾想取得誰的認定,依憑自己的意志活下去,一直一直,就算迷網。他從沒想過有個誰會來徹底打亂他的所有,人生、思想、價值觀,全部。
他朝移民署駛去,迎接睜眼以來第二天的任務。
除了呼吸以外,似乎還有更重要的事吧。他這麼想。
從市政府的轉角繞了過去,朝直線行駛三十公尺,移民署三個金屬鑲的大字在眼前綻放,伊凡熄火停車,抽出車鑰匙。
在下了車門後他把菸蒂丟到地上,好讓融化的雪水熄滅花火。
「伊凡先生,請進請進。」女接待人員和善的打了招呼,把鬢角的頭髮撥到耳後,夾上圖案繡緻精巧的髮夾,湛藍色的眼珠相當美麗。
「非常美麗哦。」
「呃?」她驚訝的看了伊凡一眼,不懂其中含意,伊凡微笑回答:「你的頭髮非常美麗,襯上髮夾又更漂亮了。」
他只是想稱讚她,看看她的表情,這種不像惡作劇的玩笑讓伊凡愉悅。
「謝、謝謝…」女人羞澀的點頭示意,在一陣沉默中領著伊凡走進一間房間。大概是接待室吧,可又不像。他們停在房門前交談。
「就是這了,那位少女在這裡住了幾個禮拜,不過情況一直沒有好轉。」
「我能大概問一下她的狀況嗎?」
「當然可以,薰子小姐一直處在情緒非常不穩定的狀況下,剛開始來的時候不停的在摔毀東西或是咬傷警務人員,口中斷斷續續的喊著我們聽不懂的日語,後來請翻譯人員過來跟她對話大概得知了她來到俄羅斯時被人口販子強暴過,好像也有不小心誤殺他人,但是原因不很清楚。」
「…是這樣啊,那現在呢?」伊凡頷首思考。
「薰子小姐現在雖然不再摔東西和咬人,但是反倒偏激的開始自殺,昨天我們才發現到她把花瓶摔破,用碎片割腕。」接待小姐接著說「經過幾個禮拜觀察薰子小姐非常厭惡有男性接近她,總統來探望她時還險些被抓傷。」
「…難怪總統要特意叫我來處理…。」伊凡猶如喃喃自語般的開口。
「嗯?」接待小姐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哦,不,沒什麼,請你繼續。」伊凡對著她微笑,對方刻意避開視線,這讓伊凡不是很能理解,是我臉上沾到了什麼嗎?
「情況大致上就是這樣,要是伊凡先生擔心被傷到,也可以不見。」
「哦,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還怕我會傷到她呢。」伊凡笑著說,這句話讓接待小姐訥悶又驚異的看著他,不甚理解的表情一覽無遺。
「真抱歉,我對溫柔這個字眼完全沒輒呢。」連同眼線也一併瞇起,伊凡笑顏逐開。
她鐵青了臉,一句話也沒回答。剛剛會覺得伊凡先生既溫柔又帥氣肯定是幻覺吧。
她轉開門把,小心翼翼的動作像極了深怕吵醒了裡頭的一顆塵埃也好,她回過頭來對伊凡說「伊凡先生會講日文吧?」
「嗯,有淺學過。」
「那就好,請切記不要在薰子小姐面前講俄羅斯話,那對她就像對男人一樣感冒。」
伊凡淺淺點頭。心裡想著太好了,就像他對女人一樣感冒。
「薰子,伊凡先生來看你囉。」
房裡鴉雀無聲。
連腳步聲都被無限的放大,迴盪在耳旁。
伊凡大致端倪了這房間的擺設,白的令人恐怖,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桌椅、白色的牆,房間也沒有窗戶,彷彿是被囚禁在裡頭似。沒有什麼家具,很簡單的規格,在一片敞白中少女如黑夜般烏黑亮麗的髮成了最顯眼的標章。
少女連抬起頭來看是誰來了的反應也沒有,比一只壞掉的洋娃娃還更為逼真。
接待人員用手勢示意請伊凡站在原地,她緩緩走向少女,軟言軟語是女人特有的權利,那獨特的聲線是男人想模仿也學不來的。
大概就是所謂的母性的光輝?真抱歉,伊凡偏偏最不能懂的就是這些。
薰子抬眼看著女人,空洞的寶曜石色眼瞳沒有生氣,連情緒也沒有,用鉛字畫的都能比這更有情感的多。
女人溫柔的拍著薰子的背,手指指向伊凡,對著她說:看哪,伊凡先生來看你,他要帶你回日本,他是個很好的人,別擔心。
這句話聽的伊凡也心虛。
當她轉移視線的時候──看著伊凡的時候──讓他嚇了一跳。
彷彿集所有厭惡於一眼,明明只是一個眼神就清楚的傳達出這雙眼瞳的主人究竟有多麼蹭恨男性。
蹙起來的眉頭相當激烈,毫無血色的臉龐添上一層憤怒,漆黑的髮掩蓋住臉頰,導致那雙眼睛實在太清晰,清晰的叫人討厭。
伊凡突然覺得,戰場上的那個少年,眼神是多麼溫柔啊,憤怒的溫柔。
「薰子嗎?我叫伊凡,要帶你回日本哦。」
他決定先向對方釋出善意,至於後續,要是薰子做出什麼不智的舉動,一切就都不在他的控制範圍。
反正他接收到的任務是要送這位日本少女回故鄉。又沒說是要死的還是活的回去,想到這裡,伊凡不自覺的微笑。
薰子看著他,幽幽開口。
「…噁心斃了。」
「這樣啊,我有時候也覺得我長的實在不是很好看呢,但是說噁心也太過分囉。」
「快走開,遠離我的視線。」她開始下起逐客令。
「但是我走開你就回不了日本了,這樣還真是讓人煩惱,是不是?」
「…你在威脅我嗎?」
「不敢不敢,我對美麗的女人都是一樣紳士,說威脅就太超過了,說是遊說還好聽一點吧?」
薰子惡狠狠的給他一記毫不留情的斜眼。伊凡微笑,全盤接受。對於他而言,眼前的少女簡直是隻垂死的魚等待著大海的水,不斷張開嘴巴擷取空氣,那般滑稽。
伊凡走近床,腳步在靜謐的房裡聲音不斷徘徊。
「我現在在思考呢,那雙漆黑的眼眸除了厭惡的情緒還會藏有什麼,你會微笑嗎?要不要笑一下來看看?這樣說不定會比較取悅男人呢,被做時也比較舒服吧。」
接待人員驚愕的看了伊凡一眼,正想安撫被言語挑釁羞辱的薰子時,對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伊凡,全身都是刺,她沒有放聲尖叫或是辱罵,只是粗暴的朝伊凡不斷攻擊。
指甲也好、牙齒也罷,所有四肢能成為武器的全用上了。
煩躁的伊凡蹙起眉頭,但笑意不減,他用眼神請接待小姐先行出去,所以一切他會解決。慢慢解決。
等到接待小姐帶著忐忑的眼神離開,咔的一聲,房門被不乾不脆的關上。大概還會躲在門外偷聽吧,伊凡想。
「我受夠你了。」
伊凡一掌捉住少女纖細的兩隻手腕。
他仔細看了,除了左手包著繃帶掩飾掉一些傷疤外,手臂上全是刀割或燙傷的疤痕,有早已結成深咖啡色痂的、也有還尚未癒合,周圍幾乎仍呈現淡淡的粉紅色。全部都是,想來應該已經自殘不下十次。
「真是暴殄天物,這樣小麥色的肌膚多麼漂亮,俄羅斯人想曬還曬不成呢。」
「放開我!」
「吶,活下去很痛苦嗎?」
薰子沉默了。
「我也不是很能理解活著的定義,但活下去並不都只是痛苦,對吧?」
「…你才不懂。」
「你不說我怎麼可能懂。」伊凡瞥了她一眼,皺緊的眉間逐漸放鬆,他慢慢的放鬆力道,但還不到能讓薰子掙脫的地步。
「你能理解那種被丟下、被遺棄、全世界都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孤獨感嗎?誰也沒辦法救你、沒有人會伸出援手,那種不再期待睜開眼睛的感覺你不可能懂吧。」
伊凡沒有回話,但絕非默認。他等少女把所有的話都講完才打算開口。
「我幹嘛要跟你說這些啊,反正你絕對不能理解的,像你這種幸福的人,最好都去死吧。」
「噗、哈哈哈哈哈…!這個好笑!哈哈哈哈哈!」
突如其來的,伊凡放聲大笑,毫無形象的,幾乎把眼角的淚逼出來般的大笑。薰子迷惘的看著他,眼神很複雜,摻了幾分怒意。
總覺得被當成猴子耍了,憤怒感油然而生。
「你啊、你啊,才是不懂那種一瞬間墮落的感受吧?你是白癡嗎?跟某些人比起來,你也幸福太多了,所以你是不是該去死一死?」
「…要是你想嘲笑我就免了。」
「哦,你是說我剛剛那陣大笑嗎?我只是覺得你居然會把我當成幸福的人感到非常有趣而已。」
「什麼意思?」薰子抬眼看他,深邃的紫瞳給她不好的感受,明明是艷麗的紫色,卻又那麼漆黑,如沒有星辰的夜。
「沒什麼,別在意太多。」伊凡微微笑,然後鬆開緊捆著她的手掌,他從風衣外套的內襯中掏出一只木玩偶。
薰子大概知道那是什麼,頗具盛名的俄羅斯娃娃。
「吶,許個願吧?」
薰子看著伊凡的眼神更為迷離,她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人的想法。好像不是個壞人,但是卻又不像是個好人。
「你還不知道吧?傳說中這只娃娃每一個都想跑出來玩,要是你對她許願,就一定能實現。」
「…騙三歲小孩的。」
「就當被我騙一次吧,日本女孩子不是也很相信什麼摺一千隻紙鶴能實現願望,道理一樣。」
薰子厥起嘴,想說些反駁的話,但又無法說出口。
「快許願,不用講給我聽也行,反正許願又不用花錢也不傷身體,快點。」
黑色眼瞳怪看了伊凡一眼,最後薰子閉上雙眼,喃喃自語了幾秒,再睜開雙眼。
「會實現的,只要你相信她,會的。」
伊凡把俄羅斯娃娃遞給她,薰子朝床頭退,再度揚起全身的刺,這時候她才看見伊凡手背上被方才的自己給抓傷,長長的指甲痕滲出斑斑血跡。
「快拿,等等我丟給你就不好看了哦。」
雖然在微笑,卻說出不很溫柔的話。薰子怯懦的用滿是傷痕的指尖去勾那只木偶,不再看向伊凡。
「不小心跟你浪費太多時間了,我還有事要處理,在那之前有件事要跟你說,聽進去。」
薰子握住俄羅斯娃娃,不注視伊凡,但耳朵仔細的在聆聽,這是她對初次見面的人能釋出的最大善意。
「有個少年跟你一樣都是日本人,我們曾在戰場上遇過幾次,但是狠狠的打了我一拳的人他卻是首例,當然,沒有第二個。」
「雖然矮小,國土也不大,但他卻很努力的用自己的意志活著,戰鬥也好、呼吸也好,他認真的看待生命這件事情,他把你們的民族性精準的傳達給我知道了。」
「他幾乎是崩潰的對著我大吼大叫說『你以為這裡是哪裡,戰場啊!混帳,要是沒有生存的意願就不要站上來!』、『為什麼活著?看著我啊你,為什麼?』,很認真的對著我生氣,從來沒有人這樣子跟我說話的,他讓我印象深刻。」
「講了這個是要你明白,每個人都有他活下去的理由。」
雖然這麼說,伊凡本身卻迷惘了。
薰子直到他離開了房間都不曾抬起頭來,盯著懷中那只木偶,表情像在沉思。
移民署的人詢問著伊凡,要不要趕緊將這燙手山芋送回日本?
他思考了很多,早點將薰子送回去當然是最好的選擇,關於心靈創傷這點回去自己家鄉會更好治療這點伊凡也很清楚,但總覺得不能丟著她就這麼回日本,好歹也要解開他對俄羅斯男人(還是全世界的男人?)的深重誤會。
要是讓日本當局發現我國讓他們的國民慘遭這種不人道的待遇,就外交上也確實不甚吃香。雖然麻煩,但該解決的事情還是得做。
看來有個長途差事等著他了。
「送回日本的事我會自行決定,在那之前你們好好的照顧她,先換個房間吧,那間真是讓人從頭到尾不舒服到極點,還有,擺設就用和室的裝潢,也要放榻榻米,買茶具讓她沖茶、聽些演歌,總之別讓她閒下來。」
「是。」應該是較為上級角色的人物,灰黑交雜的髮看的出來這名男性已然不再年輕,點頭允諾伊凡,不再做詢問。
「那我先去處理其它公務,明天我會再來。」
那句話的意思男人在清楚不過了。在明天之前,剛剛他所交待的事全都要做完。
他半弓腰送走伊凡。
真是個很有魄力的男人,不愧是俄羅斯。他把話語藏在嘴角,料不到一個沉睡幾近半年的青年能在醒來後第二天就把所有公事全迎刃而解。總統果然沒看錯人。
※
星期一。
薰子詫異的站在她的新房間裡,有種回到故鄉去的錯覺,和風的寢室,淡淡的抹茶香、榻榻米的特殊氣味、還有CD盒播放出的古老演歌。
連床都變成用棉被鋪的。
在她還疑惑著為什麼會一夕之間變這麼多,下一秒直覺立即告訴她是誰了。
(肯定是那個男人噁心的溫柔,絕對。)
伊凡果然有來找她。
但兩人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喝完薰子泡的茶後便離開,一句話也沒說。
星期二。
躺在鋪著棉被的地板上薰子反覆的做噩夢,夢到來到俄羅斯的每一件事,無論是被強暴、或是看著鮮血淌淌流出,無能為力的她只能在夢中不停逃跑、不停哭泣。
她很難逃脫開,纏繞心靈的夢魘。
醒來之後她朝牆壁猛力撞擊,一遍又一遍,直到額頭佈滿淤青和血跡,牆壁染上腥羶的血味,疼痛讓她逐漸昏厥意識。
夢魘仍就緊追著她不放,躺在床上翻滾,痛苦的呻吟。
醒來後除了迎接移民署人員的憐憫眼光,還有伊凡的一巴掌。
「我說的話你左耳進右耳出嘛,真可愛啊。」
那是星期二他們僅有的一句話,充滿真實的憤怒。
星期三。
薰子依然持續的做著毫無止盡的噩夢。
打從心底的疼痛將她四分五裂,淚水泪泪,但她除了掙扎什麼也沒法子做。
她想沖茶來穩定心情,但身軀的顫抖卻讓她連茶杯都拿不穩,她放聲大哭,開始狂亂的暴跳和尖叫。
彷彿身子再一次被侵犯,來自下身的痛楚再一次撕裂了她的理智。
她望向那扇門扉。
伊凡今天沒有來。
星期四。
什麼也沒發生。
薰子吃下醫護人員給的強效安眠藥(兼有鎮定劑成分),雖然醒來後的副作用很大,但總比做噩夢好多了。
伊凡還是沒有來。
她抱緊懷中的俄羅斯娃娃。
星期五。
今天移民署人員給薰子一件和服,雖然樣式稍嫌花枝招展了點,可非常美麗,對於近乎半年沒看到和服的她,這使薰子興奮。
她愉悅的穿上它,露出直到這裡來後的第一個笑靨。
美極了,真像隻精靈。醫護人員莎拉這麼說。
她大概知道這是誰的傑作,當事者沒來。
她開始想對他道歉了。
對不起,也許我是真的很想活下去的。
星期六。
薰子藉由移民署人員的幫助撥了通電話給他。
「喂?」
「誰?」濃烈的起床語氣嚇著了薰子,講了她不甚理解的俄羅斯語。
對了,她想起來,伊凡從來都是用日語和她對話。
「…我是草間薰子。」即使不明白對方的話語,她仍舊率先報上自己的名字。
「哦,是你,怎麼了?」
「…那個,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對方沉默不語,等著她接下話。
「星期二的事,真的很抱歉。」雖然連她自己都不甚理解為何要道歉。
「…才第四天啊,你輸了哦。」
薰子馬上掛上電話。那句話讓人火大。
星期日。
莎拉告訴薰子說今天伊凡先生會過來,他請你穿上和服去見他。薰子允諾了。
用好長一段時間穿上和服,她仔細梳理自己的頭髮,垂長至腰的長髮。她對這一切感到熟悉又陌生。
我踩在哪一塊國土上?
伊凡不再穿著厚重的大衣,這是薰子第一次看見他穿著輕便的襯衫。
手上拿著理髮剪刀,叫薰子坐下。
她大概知道伊凡想做什麼。
「為什麼要幫我剪頭髮?」
「日本人不是有種習俗嗎,剪了頭髮也是剪掉煩惱和過去,剪了長髮,也許就不會在作夢了吧。」
薰子沉默。
伊凡也沒等她回話,手上剪刀流利的來回,沒三兩下長長的頭髮洩了一地。
他替她剪了個清爽的,妹妹頭。
平瀏海、近乎短至耳邊的平髮,薰子看著鏡子裡頭的自己,表情詭異。
「真的很像呢。」
薰子疑惑的抬眼看他。
「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也非常的…與其說是凜然,倒不如用美麗形容更正確吧。」
大概讓薰子想也沒想到的那個人,被他所稱讚的,美麗的人。
「薰子也非常的美麗。」伊凡微笑。
滿室塵囂彷彿都不再鼓譟了似的,空氣靜止,薰子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向伊凡。
「別同情我。」
伊凡笑著,但沒有回覆。
「你不會想念家鄉的人嗎?」他選擇跳脫方才的話題。
「…」薰子垂下眼簾,撫摸自己的頭髮。
「如果我沒記錯,你在北海道有個媽媽吧。」
緩緩開口,視線注視遙遠的彼方,那個南國的島嶼,薰衣草花田、幽香的薄荷草捆,年邁母親臉上的皺紋,鄰家少年的俊秀臉龐。「…當然會想啊,每一個都想。」
「你有喜歡的人吧?」
薰子詫異的將視線轉移,伊凡的笑容顯得過分刺眼,彷彿埋在心裡的重要秘密被發現了,她努力忍住眾多紛亂的情感。
「…有又怎麼樣呢。」
伊凡低下視線,沒有回望薰子。
「明天我會再過來。」
他撫摸對方的頭,起身離去。
也許那句話就像是魔法一樣。
畢竟她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女,沒什麼成不成熟青不青澀可言,全部都超出這個年紀該有的理解範圍。
薰子開始期待明日的到來,如每一個孩童都期盼聖誕老人的降臨,安心感竄上心臟,她做了個溫暖的夢,夢裡有媽媽溫柔的懷抱、薰衣草香味的濃湯,以及少年淺淺的親吻…。
要是他發現我已經不再是原本的我了,還會喜歡我嗎?那時候回答伊凡,她大概正想著這句話吧。
改變是件多麼恐怖的事。
註1:羅宋湯和啤酒分別代表了柏林圍牆倒塌前和後。
註2:左派為共產,右派為資本,毛澤東時期稱資本派為右派,也有「走資派」之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