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17, 2011
[APH] 永遠在一起04-06(露日)
上蒼似乎垂憐著他。
和命中注定的人相遇,因為一個契機而牽絆。
鴉之子感到幸運,而又迷惑。
自己究竟為何而誕生呢?
一個人究竟又能墮落到什麼地步?
似愛非愛,當他緊緊擁抱住少年。
04
在伊凡來到移民署之後的第三個月的禮拜四,睽違了幾乎一年的時間,薰子和伊凡要求,她想回日本。
回到那個原本屬於她的地方,經過三百多個日子,她每日每夜思念的地方。
伊凡依舊在微笑,允諾了她。
「伊凡先生,我不是很能理解。」
「嗯?」
「你明明就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就算是笨拙的溫柔。
「…這個嘛,」他瞇起危險的眼睛,呈一直線「在失去所有的現在,我開始思索,一個人究竟能毫不求回報的付出給對方多少,也許有種實驗的心態,老實說我覺得很好玩。」
像個孩子似的。薰子微嘆口氣。
「究竟我能為一個人付出多少?我現在,正在實現這點。」
「…伊凡先生果然不懂什麼叫幸福,你連溫柔都不理解。」
「這對我真是至高無上的稱讚呢。」
總是這樣,認識以來,總是露出寂寞的臉說殘忍的話。
薰子和伊凡偶爾會聊些內心的事(但大多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例如哪間的奶酪好吃),然而這卻是單方面的事。薰子想起在俄羅斯的日子時的那種恐怖,抓不住根的無力感,她會試著講出口。
伊凡成了最好的聆聽者,因為他理解,但他從不開口說些什麼,反駁亦同。
她也對他說在日本的日子,北海道的美麗、冬季的雪景和夏日盛開的錦簇花團,牛奶的鮮甜,她母親的事情、那個隔壁男孩的事。
他的長相或是他的個性,他們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親吻。
伊凡聽到這些事情時依然笑著,表情底下卻多了幾分沉思,那種微妙的空氣彷彿是在說,有點羨慕呢,不過這又關我什麼事情?我不懂的事情,有需要理解嗎?
譬如親情、友情、愛情。伊凡是個孩子,但又不然,薰子才十七歲,在這方面上卻比伊凡老練許多。
「走吧,回日本的機票在好久之前就準備好了。」
「…嗯。」薰子握緊行李箱的把手,裡頭沒什麼東西,除了一些換洗衣物以外還有那件艷麗的大紅色和服以及俄羅斯娃娃。
伊凡撫摸薰子的頭。也許有點惆悵也不一定,這塊對於自己充滿奇異感受的國土,老實說問自己要不要再來第二次?她想她會立刻回答不。
恐怖的事情太多了,乏陳可善,黑道蔓延,四處滿是違法的囂張行徑,政府雖努力的改革卻抵不上人心的腐敗,俄羅斯人大概分為兩類,一類是想活下去的、一類是不想活下去的。
雖然移民署和醫務人員都很親切,也不計較自己先前日子的荒唐,但是恐懼還是在那裏,發生過的事情怎麼可能遺忘。如同一瓶墨水打翻了,寫好的稿紙怎麼樣也救不回來。
它就是在那裏鑲著嵌著不走了不動了,每當回想起來就會疼痛。
右手臂上某條特別重的疤痕每分每秒都告訴自己,你殺人了。
你殺了他、你被殺了,你殺人,你把他殺了,你用他的槍殺了他,你看見他太陽穴被挖了個洞,裡頭不停冒出泊泊鮮血,你聞到血腥味。
重點是,侵犯著自己的下身還留在體內,逐漸冰冷的體溫,激情不再。你的頭髮被抓的疼痛,抬頭仰望天花板的焦距逐漸失散。你想著你就這樣死去該有多好。
全部都叫人畏懼。
如今要和這裡道別,她該用哪種心情哪個姿態哪種表情。
矛盾的她心揪。所以伊凡才輕撫了她的頭。
俄羅斯好殘忍,俄羅斯好溫柔。她忍不住在眼角閃出淚光,泫然欲泣。
「走吧。」
再一次,走吧。
薰子的腳步踏在歸途回日本的路上。
※
本田一口啜著同事泡的咖啡,一邊目不轉睛的盯往螢幕看。
原本認真寫著的報告被停住,上頭的日文字跡相當工整,甚至能說是病態的整齊,本田的辦公桌雖然塞滿不少文件資料,倒是沒呈現的紊亂不堪。
他眨了眨纖長的眼睫,仔細看著網頁上的晨間新聞。
一個聲音打亂了他的思緒。
「本田君,恭喜你哦。」
「恭喜?」他回過頭去看聲音的主人,外交部的人?怎麼會過來行政部,這點讓本田不甚理解的蹙起眉頭。
「哪,看完就知道了。」她把稍嫌厚重的文件夾遞給本田,身上濃重的香水味竄至本田的鼻腔,他忍住想打噴嚏的衝動。
他接過資料,稍微翻了一下。是有關於北海道的少女被人口販子賣至俄羅斯的事情,前陣子有從上司那裡聽聞,就資料上寫著她已經回到日本本國,現在正在進行身分確認。
本田大概知道了,但他還是不了解這明顯非為行政部的事要把它交到自己手上。
「…所以說,這個到底是?」
「上級說帶著草間薰子來的人是俄羅斯的外交官,身分有些特殊,聽說本田君和他是舊識,就外交觀點上,讓你去處理會更好,也更吃香,再說,畢竟那可是俄羅斯人吶,就是長的那麼帥我也不想接。」
女人的口吻裡頭藏有幾分可惜的意味,本田沒特別去注意,他正思考著。我認識的俄羅斯人?而且是外交官?…是誰?
他想起某個人,但不願去正視。
「可是,我還有自己的工作…。」
「這點你放心,行政部長已經答應,你手頭上的公務就交給別人處理了。」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現在他只要好好的接下這份公務,然後去處理他一點也不擅長的外交事務,其它事情不用操心。更簡潔點就是,沒有拒絕的餘地。
本田看著手上的深藍色文件夾,嘆口氣,對著女人點頭。
「我知道了…,啊,等等。」
「什麼事?」
「你剛剛為什麼要恭喜我?」應該不是恭喜我不用繼續處理這些繁雜的公事吧。
「就女人的立場上當然要恭喜你,不過本田君不是女人,應該很難了解我的心情。」
這句話讓本田越來越糊塗了。就女人的立場上?
「不是我見識淺薄,真的──你知道嗎?──那位外交大官真的是我見過最俊美的俄羅斯人,又高又帥,身材也好,沒看過他以前,我還以為俄羅斯人都是胖子。」
「…這樣啊。」怪不得你要跟我說恭喜了。幸好我不是女孩子,要不然現在恐怕不曉得被用什麼語氣給酸死了。
女人真可怕。本田不禁默想。
他按了按太陽穴,一想到要會面當事人就頭痛,萬一對方不會講日語呢?俄羅斯語他也不是不通,只是要溝通上多少還是有芥蒂的,畢竟他不是個俄羅斯人。
還有,他認識的俄羅斯人?除了那個人還會有誰,他可不想到時候反被回打一拳。雖然那的確是自己的錯,畢竟那拳並不輕,拳頭打起來也會痛。
…但是真的讓人太火大了,那雙可怕的眼睛。
什麼叫謝謝啊。
明明都把刀抵在頸間了還在說謝謝,讓人火大,到底有沒有思考過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全部都讓人怒火中燒。
最討厭的,就是用寂寞的臉說不合襯的話,那個表情。
※
薰子正在接受移民局的身分調查。其實本來把薰子在俄羅斯有的資料和經過捏造的情報交給日本當局,和外交部人員會面後就能立刻搭飛機走人,或許是吃錯藥也不一定。
他突然很想見那位少年,那個給了他一拳的少年。
漫無目的的走在行政大樓,伊凡本想點菸的,礙於這裡離吸菸室太遠,他沒心力特地走過去為了抽菸,佇立在窗邊,這裡是十七樓,眺望窗外的風景,一覽無遺。東京果然是個繁華的地方,高樓大廈四處聳立,熙來攘往的車輛和人潮。仔細想想莫斯科的風光恐怕還不及東京繁忙的十倍吧。
晌午的光從玻璃窗灑落在伊凡身上,讓人感到,非常非常溫暖。
果然是個很棒的國家呢,伊凡微笑。
「…是你吧?」
一個不能說是陌生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本能似的,確認對方沒有敵意,伊凡緩緩轉過身去確認對方的身分。
是他。那個少年。
「啊啊,真是很久沒見了呢。」
毫無變化的五官,身高既沒抽高也沒減矮,能夠鳥瞰對方的愉悅感還在,伊凡不知不覺用身高優勢取笑了本田。
與其說是凜然,倒不如用美麗形容更正確吧。伊凡知道自己為何這麼說。
「…嗯,很久不見。」老實說,可以的話他不想再見。
「我很想你哦,一直一直,想著你的那一拳呢。」
本田嚥下口水,用力的,對方的語氣摻有幾分孩子氣的酸意,或說是大人不成熟的怒意,全包含在裡頭,本田必須抬頭才能看見那雙眼瞳。
紫色的,應該要是非常閃耀的顏色,讓本田生氣的,大概是因為紫的沒有生氣,如同淡淡的不會發光的寶石,明明深邃。
他不曉得該答些什麼樣的對白,道歉?請他回敬一拳?但坦白說他不覺得自己有錯。抑是什麼也不答,就像現在。
本田選擇靜靜的凝視伊凡,不發一語。
確實是很久不見,跟之前的他比起來纖細許多,臉龐隨著骨架變的挺立,他已經理解為何那位女子會這麼形容他,以男人的立場,肯定只能用忌妒來立足。
整個長廊彷彿沒了聲音,連窗外的喧囂也聽不見,伊凡移開倚著欄杆的手,靜靜的、輕輕的、緩緩的,動作柔的不可思議,當他的左手掌來到本田的右臉頰。
當手掌成了拳狀,一切溫柔都不成立。
…肯定很痛。
本田做足心理準備,從一見面就開始想,被打的時候會有多痛,他閉上眼簾,開始猜測右臉頰會有多大的瘀青。
伊凡感到興味,他手肘向後伸高,全身的力氣都在拳上。所謂一報還一報,在之前的他是必須也是絕對的,別人碰了一下就會加倍的還回去,孩子總是這樣,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對於現在的伊凡呢?這點讓自己開始遲疑,他想起口袋裡頭那包還沒抽完的Seven Star。
手背距離臉頰只有兩公分的距離,本田微顫了一下,風的力道打在他的臉上,但拳頭並未如想像般落下,他用力瞇著眼睛。
「真是漂亮。」
在距離一公分時手掌被攤開,伊凡輕輕撫摸本田的臉龐,鬢角、耳垂、臉頰、眼睛、細長的眉毛,帶點顫抖的白皙肌膚。
本田睜開眼睛,茶色的焦距都在對方身上,伊凡半曲著膝,與他平視,寶石色的瞳孔裡倒映著自己的臉,他嚇了一跳。
並非因為對方的舉動而詫異,本田自己在驚訝後也疑惑起來,那雙映著自己的雙瞳為什麼突然之間變的溫柔起來。如快泌出水似的。
「你真的是,非常非常美麗呢。」
「…?」
被一個男人稱讚美麗,本田除了五味雜陳外實在找不著別的詞彙形容自己的心情。
「伊凡先生?」
少女的聲音,從他們倆身後一點預警也沒有的響起。
或許是太專注於對方的神情也不一定,伊凡的手離開本田的臉頰是少女發聲後三十秒的事情。
「薰子,做完身分核對了?」
被喚做薰子的女孩點點頭,她歪著頭想看清被伊凡掩住的身影。
本田這時候才意識到伊凡從頭到尾都用著字正腔圓的日語在和他對談,一切理所當然的讓他忘記要懷疑。
「你就是草間薰子?」
連續三個疑問句,由三個不同的人問出。本田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被埋沒在伊凡身下,他連忙往外站了幾步,抬眼時他詫異的發出聲音。
該說他們詫異的發出聲音。
「不說都沒發現呢,真的很像哦。」
講出話來的第一個人卻是伊凡。
髮型一樣、五官神似,怪不得薰子的身分核對會做這麼久,應該有不少人把她跟本田認錯,或當成有血緣關係的人。
「你,就是那個美麗…」薰子欲言又止的表情讓本田疑惑了。
「薰子,噓,這是秘密哦。」伊凡用食指比出了「噓」的意思,笑著對薰子說,她詭異的望了本田一眼,緩緩的點頭。
這下子本田完全不能理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薰子的事也好、伊凡的事也好、自己為何來到這裡也好,全部都變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若要說是策畫,他更相信另一個討厭的說法,命中注定。
※
「我僅代表本國向俄羅斯獻上最高敬意,謝謝你們。」
本田正經危坐的坐在沙發上,朝伊凡四十五度鞠躬。該做的禮儀仍是得做,對方看起來再怎麼不像也還是個外交官。
「不會、不會,應該的。」
伊凡態度輕鬆的回覆,依照國際儀態對本田輕輕的點頭。氣氛嚴肅的讓薰子頷首,氛圍變的微妙,她不敢輕舉妄動,什麼話也不敢說。
桌子上擺著日本傳統的和風甜糕,本田遞了一個給她,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跟身旁大啖起甜點的外交官形成對比。
「我能請問你們會怎麼處理薰子的事嗎?」
「我們會依照一般程序送薰子回北海道,等向北海道地方政府知會一聲草間小姐就能再當個日本公民。」
伊凡滿意的點點頭,微笑起來「菊君還真是很冷靜呢。」
本田訥悶的看他一眼。
在想開口解除疑問時嘹亮的電話聲打亂了本田的動作,他對兩人做出抱歉的姿勢,起身抽出西裝口袋的手機,按下通話鍵。
「喂,請問是?」
「本田君,有件壞消息要通知你。」
「…什麼事?」
「我們查出草間薰子的地址,也請北海道市政府幫我們查找確認位置,他們說…」
本田覺得自己的耳膜彷彿要壞掉了。
那句話,那個聲音,在他的耳畔不斷不斷重覆。
「草間薰子的母親已經被同一個人蛇集團給殺害,現在草間家那間農莊已成了市府的公用地,草間薰子沒有家可回了。」
沒有家可回了,這對一個十七歲少女何其慘忍。
本田已經沒有注意在電話上,他轉頭看向薰子,雖然蒼白的臉色有些憔悴,但吃著甜糕的愉悅表情顯示出她只是個女孩子,才只有十七歲。
手臂上若隱若現的傷疤清楚的告訴本田她有過段不好受的日子,離開家鄉已經一年,現在全部物是人非。
本田已經想像到薰子哭泣的悲傷神情。他掛上電話,神情凝重。
緘默的氣氛讓伊凡感覺到不對勁。
「發生了什麼事嗎?」
本田蹙緊眉頭,沉重的神情一覽無遺。薰子停止叉起甜糕的手,正坐在沙發上,跟著伊凡一同注視著他。
「那個…草間小姐,你在聽我說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可以嗎?」
「請說。」
「萬一,我只是說萬一,你回不了家,怎麼辦?」
這個問題讓薰子失了笑,她皺起眉,沉默讓人發慌,幾乎是立刻、馬上,她回答。
「那麼,我就非死不可。」
回答的太快太猛烈,本田驚愕的睜大雙眼,這下子欲言又止的人是他。
「菊君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那麼現在該怎麼做呢?」伊凡看見本田為難的神情時證實自己的壞預感,他知道本田不想把話說的太明,大概他沒想到的是,薰子居然會這麼回答。
一般女孩子應該會回答不行、不可以、我怎麼可能沒有家,諸如此類的反應。伊凡微笑,薰子經由一年的洗禮,心靈上不知不覺成為一個俄羅斯人。
「因為草間小姐還未成年,所以只能送到寄養家庭或請社會局緊急安置。」
「那是在監護人雙亡的情況下吧?」
本田瞄了一眼薰子,困難的點頭。
「…那個,伊凡先生,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當父母親雙亡,你又還沒成年,就只能乖乖的接受政府的安排走哦。」彷彿想刺激她般的伊凡語氣加輕,輕挑的口吻讓本田更加不安,他走近薰子,盡可能的安撫她。
「在開玩笑嗎?」
「不是哦,菊君想說的,就是你的媽媽已經不在世界上了。」
「伊凡!」本田朝伊凡大喊,眉宇間流露出憤怒,茶褐色的瞳孔塞滿不知名的怒意,它的名字大概是,同情?
「喂,我說啊,少說笑了。」
「伊凡先生和本田先生,你們開的玩笑真的是有夠噁心的,拜託快認真一點好嗎?這好歹是公事吧,能公事公辦嗎?」
「…草間小姐…我們,真的不是在開你玩笑…。」說話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情嗎?本田突然覺得自己喉嚨乾啞,要說句話竟變得如此艱難。
「我都說少開玩笑了!」
薰子把放在桌上的甜糕通通摔掉,合金鐵製的桌子被硬是移位好幾公分。
「我媽媽在哪裡?淳在哪裡?把他們還給我,不要說謊!我最討厭人家說謊了!」
本田垂下眼簾,梗在喉頭的話說不出口。
「還給我!還給我!這裡明明不是日本吧,是的話媽媽就在,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騙我?王八蛋!」
「你騙我,你知道騙人會被刮舌頭嗎,你知道嗎?」
薰子沒有理智可言的大吼大叫,她緊緊抓住本田的頸子,彷彿溺水的人抓到一隻漂流木,緊抓著不放,對著本田大喊。
在伊凡眼中有如兩個一模一樣的影子在打架,雖然不是感到有趣的時候,他還是不免的在眼底添增幾分笑意。
本田幾乎喘不過氣,要說句話也很難。他只要把對方奮力揮開就行,但他沒有,除了沉浸在悲傷的無可言喻卻又哭不出來的眼神裡,本田做不出任何反應。
他從沒看過這種眼神,比起停止呼吸還要更為深層的,告訴了他:我只有這些了啊。我只有這些,沒有其它了啊。我只剩下這些了。我只有你了。為什麼把它們通通偷走?
「你是笨蛋嗎?」
在意識到聲音的主人是誰時,薰子已經鬆開手。本田不斷的咳嗽藉此用力呼吸。
薰子還處在崩潰狀態,怕是說什麼也聽不進去。伊凡用力抓著薰子的手,表情上毫無變化,絲絲笑意在他嘴旁,一切彷彿慣性。
「你明白了吧,這種在一瞬間墮落的感覺?還會覺得幸福嗎?」
薰子抬眼瞪他,如陌生人,這個眼神伊凡老早就看過,無論是在遇見薰子之前或之後,司空見慣的憤恨眼神。
「…薰子。」
一片靜默,只剩紊亂的呼吸聲,三個人的。
「我們,去找淳,我們陪你一起去。」
我們,三個人。
就在本田還什麼都不清楚的情況下,有件足以改變他一生的事開始發生。
他從沒想過有個誰會來徹底打亂他的所有,人生、思想、價值觀,全部。
如果說恐懼是失去的開始,那麼他已經知道。
就像是根抓不住土壤。
那麼無力。
捲土重來未可知。
「只要你對我微笑就好了。」鴉之子這麼說。
05
本田輕輕闔上疲倦的眼簾。
坐在長途火車上他一而再再而三調整睡姿,他很不願醒來,或許薰子也是。其實他們本來可以搭新幹線立刻飛奔至北海道的,但是現在他們坐在傳統的鐵路火車,甚至吃鐵路便當。
不該是懷舊(對於俄羅斯人而言是觀光)的時候吧?
伊凡興奮的個沒完沒了,比孩子更孩子,他甚至將頭伸出窗外望著日暮,霞色照耀大地,約二十度角的餘光糝在草原上。由紅到澄,由澄到紫,由紫到黑。
雖然很美,但這樣的舉止還是引來乘客的注目和站務人員的勸告。
本田真想挖個洞跳下去算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大男人,居然會對著一個鐵路便當驚奇的哇哇大叫。本田忍住吐槽的衝動,在薰子一次又一次的奉勸本田說無視吧。他決定習慣。
他想起前幾天在會客室的對談。
「我們,去找淳,我們陪你一起去。」
「…淳?」
「森川淳。」伊凡彷如確認似的點頭。
「…」薰子沉默。
「你知道,你已經不能再失去重要的東西了。」
本田呆愣的望著他們兩人。
「這個世界上不怕萬一、只怕一萬(註3)的。」
少女茫然的看著伊凡,表情複雜,太多情緒在她得眼眶底打轉,寶曜色的瞳孔閃閃發光,如種滿星星之花的夜。
「吶,菊君,你可以幫她一個忙嗎?」
「…幫忙,什麼?」
「我需要你查出森川淳的地址。」
「我知道了。」
「別擔心,之後你會知道一切的,全部,只要你想知道。」
伊凡對他微笑,本田霎時覺得臉頰發燙,被撫摸的地方在劇烈的燃燒著。他沒有回答,或說是無法回答。
「…菊君,你真溫柔。」
伊凡沒有多談薰子的事,守著女人的秘密怕也是重要的事,這點本田能夠理解也沒有多做詢問。原本伊凡的任務就只是遣送回國,這麼簡單,在抵達日本的第一天他就能搭成最後一班飛機回俄羅斯。
伊凡說他需要自己。
薰子很怕生,尤其討厭男性,但是她不排斥菊君真讓我訝異呢(說著這句話時眼神上下打量了本田,然後他微笑),進出日本她需要有實權的人保護,原本當薰子回到北海道政府也會派屬警力去守衛的對吧?畢竟人蛇集團的首腦還在逃竄呢,怕就是薰子知道了什麼秘密,才會被這麼徹底的斬草除根。
本田點了點頭,依照正常程序是這樣的沒錯,直到罪犯被抓到為止。
「現在的問題是,草間薰子的戶籍不在了,送回政府機關處理更好保護,但重點則是薰子本人不願意接受這種保護,癥結點在於戶口這裡。」
「所以,現在我們則是替她尋找一個能入戶、又能保護她的地方?」
「如果有警方加上那個人的保護,那傢伙肯定會很快樂的吧,嗯?談戀愛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用詭異的眼神望向伊凡,本田沒有回應這個話題。戀愛這種事,很難理解,你無法叫軍人去思考除了打仗外,這麼艱困的事情,對他尤其。
「吶,菊君,你需要我嗎?」
「…什麼?」
「你需要我嗎,我在這裡。」
「這句話,你該去問薰子吧?對我來說是沒什麼問題,你是外交官,只要國家沒強制調回你高興待多久都可以。」
「…哦,這樣呀。」伊凡瞇起雙眼,如貓瞳,又細又長又尖。
「可是我想看見你呢,所以待多久都可以吧?」
雖然理由有點奇怪,本田對他點點頭,擺出疑惑的表情。老實說他不很喜歡眼前這個男人,總是讓人難以捉摸,每次感覺到溫柔的時候又成了個孩子的殘酷起來,說著冷漠的話、然後露出開心的笑臉,總是這樣。
在某些地方成熟、在不該幼稚的地方任性,這就是本田所認識的他,像會噴火的科幻怪獸,瞬息萬變。
「…本田先生、本田先生。」
「啊、抱歉,我稍微睡著了,怎麼了嗎?」
「伊凡先生睡了。」薰子把視線移往倒在座位上熟睡的人,再轉回來看本田。
「…真是太好了。」本田由衷的說。
「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
經過近三個禮拜的相處,基本上薰子是個有禮貌的女孩,又文靜又乖巧,無論是吃飯的舉止、走路的姿勢、平常時候流露出的氣質都像個受過社交禮儀的孩子。
白皙的皮膚襯上深邃的五官,美麗的夜色瞳孔和頭髮,是個長相標緻的日本少女。
但薰子是個鄉村女孩,就照片上看來那個小麥色肌膚、正在開朗大笑的女子完全連不成一直線,莫非這也是受俄羅斯的洗禮?我都不曉得原來俄羅斯的移民局還會教人餐桌禮儀。
本田注視著薰子,別說旁人了,就連自己也常常被嚇到,實在是長得過於相似。
「我們去了北海道,會直接去森川家嗎?」
「沒意外的話是這樣的,出發的時候我有向北海道市政府報備了,你不需要再去做什麼身分核對的檢查。」
「…意外是指?」
「要是那個森川淳不是你要找的森川淳,那就有得瞧了。」
「什麼、意思呢…?」
「在北海道姓森川淳的人,可是有兩萬多個(註4),我們光是搜尋了那附近姓森川的,就有七戶。」
薰子回答了聲嗯,而後低下頭來。
「放心,當然我們希望什麼意外也沒有,可不是?」
「…我知道。」
「至少相信自己吧,這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多少人是能百分之百信任的?」
「本田先生…不相信任何人嗎?」
「…也不能這麼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到底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善良,我們沒辦法要求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亮光。」
原來如此,薰子的表情大概是想表達這個意思。她喜歡和本田說話,至少不用在抬起頭來注視著對方講話,本田的聲音低低的,很好聽、很溫柔的聲音,不像伊凡,具有磁性可又那麼尖銳。
本田不是很常笑,薰子不敢說是不喜歡笑,總是沉思著什麼的表情相當有趣,本田的話也不多,總是適時的說出適當的話語,比其一般人,本田總是給女孩子一種穩重感(當然,以另外一種觀點看來是無趣)。
最讓薰子不能理解的是,看來向來冷靜的本田,居然會像個瘋子失控的揍了伊凡一拳甚至大吼大叫?──完全不敢去想像。
伊凡究竟是做了什麼事,讓這樣一個人生氣的失去理智?
「啊、那個,從一開始想說了…我覺得本田先生的眼睛非常漂亮。」
「咦?…謝謝誇獎。」本田羞赧的移開視線。
「鳶色的,好像淳的眼睛。」
「淳…就是森川淳吧?」
「嗯,伊凡先生應該跟你提過他?」
本田搖搖頭,除了他的名字,本田就連他和薰子大概是戀人的關係也是從他們的對話才知道的,伊凡一直守口如瓶。「並沒有,他只告訴我他叫森川淳而已。」
「這樣啊,」薰子微微笑「淳他和伊凡先生不一樣,什麼事都喜歡大聲嚷嚷,像是羊媽媽生了小羊也要講的全世界都知道似的,彷彿發生不得了的大事一樣。」
「薰子,很喜歡他吧?」
「…當然喜歡,喜歡到會害怕的程度。」
本田撫摸薰子的頭髮,柔柔順順的,髮香和女孩子的香氣。他故意不去看薰子難過的表情,一般而言,這樣才不會使女孩子尷尬。
「你累了吧,晚安。」
「晚安,本田先生。」
※
翌日清晨略嫌刺眼的曦陽照著本田的眼簾,他呻吟了聲,本想調換姿勢再繼續沉睡,車廂裡除了鐵軌的聲音外全都安靜的弔詭,怎麼會連心跳聲也聽不見?
惺忪的睡眼讓他的視線模模糊糊、要看清是什麼都還結成一球,大概能確認是白色,或許是衣料也不一定。
他伸手觸摸,不很冰冷,但還嫌涼了一些。
「…?」
「菊君,這樣算性騷擾嗎?」
「!」
他被聲音的主人嚇了一大跳,睡意全消,本田睜亮眼睛,由下而上望,下巴至額頭塞不進自己狹隘的視線裡頭,紫色的眼眸閃閃發光。
「…呃啊!…抱歉…。」
怪叫了一聲,意識到自己的指尖定位,本田趕緊退下手,站挺身子,努力與坐著的對方直視。
「都睡昏頭了呢,很累嗎?」
「嗯…有點倦。」不過,會這麼累多半都是因為你這個可怕的俄羅斯人吧?拜託你今天不要再把頭伸出火車外了。
「那繼續睡吧,」伊凡把雙手張開表示歡迎對方入懷,本田輕輕搖頭表示拒絕,逕自坐到伊凡的對面,他微微笑,接著說「薰子去買早餐,等等就回來。」
「…現在才六點十分,你們怎麼這麼早起?」
「時差吧?」
「…原來如此,」本田頷首,思考了下「那麼,你要繼續睡嗎?時差應該很不舒服?」
「嗯…其實我是被菊君吵醒的哦。」伊凡露出詭異的笑容。
「這、這樣嗎…那真是…很不好意思…。」本田不敢回應對方的笑臉,低下視線。到底是怎麼睡的?我沒記錯的話昨天是坐在薰子身旁睡著的。
「沒關係、沒關係,那麼,今天晚上就換我囉。」
一臉「咦,等等?」的神情望著伊凡,本田不曉得該怎麼應對才好,莫名其妙的又進入緘默的窘境。伊凡在一陣子的沉默之後發出笑聲。
「菊君覺得很困擾嗎?」
「什麼意思?」
「例如這裡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話、每一個人,會感到厭煩?」
「不會,怎麼這麼說?」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不是很喜歡跟我講話而已。」用坦率的笑容這麼說。
與其說是不喜歡,不如說是不習慣吧。到底幾次見面時總是在戰場或是會議上,一下子能這麼親暱的坐在敵方身旁談天,真是有點為難他了。
用另一個自己的說法,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已,對於伊凡的表情、情緒、話語、行為,明明知道的卻還是做不出任何反應,難以做出反應。
「因為,老是覺得你不是很認真的在跟我說話,所以很難回答你。」
「哦?」
「…明明是在笑著的吧?可卻沒有笑意,感覺有點…違和?」
「這樣呀。」
「我沒有其它意思,你別在意。」
「…菊君老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
本田迎接對方的目光,有些灼熱,羅蘭色的眼瞳被早晨白色的光線照的閃耀,說著這句話時卻突然認真起來了,認真的嚇了自己一跳。
…居然沒有笑容呢…。
「哦呀──肚子好餓啊,薰子怎麼買這麼久?」
「…我去找她。」
「需要我陪你嗎?」
說是疑問句,伊凡卻突自站起身,本田嚥下口水。對方都已經行動了,還怎麼好意思拒絕。
怕是自己的身高會礙著自己的視線,伊凡硬是請本田走在前頭。
嬌小的身軀、別於女人的體香、柔順的頭髮、白皙的後頸、走路端正的姿勢,伊凡興味的看著眼前的人,他擅於這樣暗自觀察一個人,有趣的小地方在此刻都能被看的一清二楚。
別於處在他國或家鄉,踩在日本的土地上讓他嚐到別與以往的愉悅感,沒有壓力、沒有殺意、沒有恐懼,雖然是片這麼小的國土,卻這麼的讓人驚奇。
抬頭仰望的天空和俄羅斯是連結著的,卻又覺得那麼渺遠、連遠處喧囂的氣味也沒有。彷如隱藏在這個世界裡頭似的,沒有人的見自己。
希望被發現、又希望不要被知道,矛盾的心情使人煩躁,伊凡總是選擇將它拋在腦後遠遠的,裝的不知道就會不見了。
可以不用煩惱就好,無論是處在沙皇時代、蘇聯時期,很多內政的秘辛伊凡看過了太多,貪瀆腐敗層出不窮,他擅於保守秘密,到了最後卻成了什麼也說不出口。
真心的事、想說的話語、想傳達給對方的,通通說不出口。
「呀,本田和伊凡先生?」
「是薰子啊,我們正要去找你呢。」
「…去的有點久,我擔心你。」
「對不起…剛剛覺得有人在跟著我,所以躲了一下。」
「什麼?」異口同聲。
本田稍微偏過頭看向伊凡,伊凡亦同,兩人的眼神在一交會後又立刻回到薰子身上。
「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是總覺得有人在看著我…。」
「薰子,這樣好了,以後請你絕對不要一個人行動,好嗎?」
「咦?為什麼?」薰子投以本田一個疑惑的目光。
「…嗯,這個…」
「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是愛慕你亦或想殺了你啊。」
真是爆炸性的發言。
薰子起先是愣了幾秒,本田狠狠的踩了伊凡的腳背,後者只是貌似疼痛得唉唉叫了幾聲,以誇張的姿勢按摩自己的腳背。
「…可是、這裡…不是俄羅斯啊…。」
「罪惡這種東西跟網際網路一樣是無國界的,更何況俄羅斯離日本這麼近呢。」
「等等,薰子,難不成你在俄羅斯也被追殺過?」
「那個…我們一定要在這邊說嗎?」
本田才突然查覺到。
他真是後悔自己剛剛那爆炸性的一腳。
「哇啊,剛剛那個一百六十公分的日本人居然踩了俄羅斯人一腳。」大概是這樣的目光,讓人能說是火大的目光(至少對一個日本人而言,至少對一個日本男人而言)。
怎麼樣,一百六十公分的人就不能踩一個一百八十公分的人腳背嗎?
在下了火車前,本田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
「所以說,在俄羅斯的時候就已經有發生攻擊的事件?」
尷尬的看著本田,點了點頭。
薰子無奈的被兩人夾在中間,拎著行李箱的她不曉得究竟該往哪看才好。
想不到本田先生居然也這麼的孩子氣…伊凡先生就算了。
「不過,那是發生在非常曖昧的情況下…當時我跟伊凡先生在紅場附近吃飯,有人在街道上對著我們射擊,子彈被玻璃擋了下來,雖然也有在懷疑是人口販子的行動,但就當時的情況說是政治謀殺更貼切吧。」
「…也是…。」
「料不到他們居然追到日本來,希望是我想太多。」
「放心,就算是,日本也會好好的保護你的。」本田拿出簽證,一邊在證件上簽著名字一邊說。
「……嗯。」
薰子偷偷將視線移往本田,一樣的東方臉孔、一樣的東方語言,這個人擁有她生命中最深刻的記憶,回到家鄉的感覺真好。薰子開始有這種感覺,讓她害躁起來。
「菊君、薰子─這個好麻煩。」
一個聲音打亂了他們兩個的思緒,兩個人同時轉頭看向發聲的主人。
「花生粉一直掉下來。」伊凡的兩隻手抓著兩顆麻糬晃來晃去,花生粉立刻如同雪花般掉落在火車站乾淨的地板上,引來旁人側目。
「你這、…!請用另一隻手捧著吃!」本田無力的回答。
「這樣太優雅了,要吃很久呢。」
「這才不是優雅,這是基本禮貌,你平常都怎麼吃飯的?」
薰子掩住嘴巴,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
回到家的感覺很好,不過,有個俄羅斯人也不錯。讓她幾乎忘了要煩惱,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會失去多少、又得到多少東西。
出了火車站之後他們二話不說的衝上計程車,無視於一旁嚷嚷想要再多逛一下的俄羅斯人,想必逛下去肯定沒完沒了,他們可沒這麼多的時間耗在這上頭。
伊凡坐上計程車前座,吃著本田在受不了的狀況下買的紅豆年糕,薰子非常慶幸伊凡喜歡吃這個口味,打從心底的佩服本田的眼光。
雖然居住在俄羅斯一段時間,仍然無法全然習慣那裏的飲食方式,別於日本人,俄羅斯的食物不是非常甜、就是非常鹹,在那個國家的食譜裡,沒有所謂的清淡或是適宜。
回到日本的時味覺想起了牛奶的味道、薰衣草餅的香氣,久違的陽光,爬上眼簾的溫度隨即又被掀起的被窩給打散。媽媽的聲音。
淳的聲音。
凝視著窗外不停更替的風景,薰子不得不替自己惆悵起來,她的人生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從哪裡出了錯?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被抓走的是我?為什麼不是其它人?
那簡直就連恨都說不出口。
因為太過厭惡了,連恨字也不懂得寫,恨的幾乎沒有意義。
離開的人總是我,失去一切的也總是我,為什麼不能是別人?
「子、薰子…!」
「咦?…伊凡先生?」薰子拉回失神的焦距,望向伊凡。
「在想什麼?」
「…沒有什麼,發呆而已。」
「該不會是近鄉情怯,在想以前的事?」
「我不是那麼無聊的人。」
「…不是我說,女孩子還是像女孩子一點,小心淳看到你這樣馬上拋棄你。」
「這到底是誰害的啊。」
薰子的聲音突然宏亮的起來,本田睜大眼睛,用著詫異的目光看著薰子。伊凡只是將笑顏弧度加深,一句話也沒有說。
大概除了引擎的聲音外,都是緘默。
「…我,沒有別的意思…對不起。」
「沒關係、沒關係,我可沒有生氣或是不高興的意思哦?」
「…伊凡先生,我很矛盾。」
無論是對現在、或是對過去,都感到矛盾。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這樣的問題一直一直想著,突然之間變的不幸福了、變得可悲了,到底是國家、人類、抑或自己的錯?明明從未向神禱告的,莫非不忠誠成了懲罰。
待在俄羅斯的時光和待在日本的時光,薰子無法分辨哪種才叫幸福。
怎麼樣都好吧,這樣也可以吧。
要是以前的我,肯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呢。但是現在,沒辦法啊,幸福什麼的,實在是太遙遠了,伸手也摸不著邊。
見到淳就會很幸福嗎?薰子一直、一直,沒給自己肯定的答案。
「我明明討厭俄羅斯,有時候卻又突然懷念,應該要喜歡日本的,對於這片國土卻又突然厭惡起來,我怎麼了?…我不知道…,我在哪裡?」
像根抓不緊土壤,失去一切、失去所有的現在,隨著河水沖刷,載浮載沉,連疼痛也分不清,什麼也無所謂。什麼都可以。
在失去全部的現在。
「…哪,吃年糕,菊君也吃一個,司機先生要吃嗎?」
「我…可以不要嗎?」
「抱歉,俄羅斯沒有這種服務哦。」
正想開口拒絕的本田瞬間閉上了嘴巴,在薰子接過年糕後勉為其難的接了對方遞過來的食物,白色的外觀上灑了一堆糖粉,不用另一隻手接著肯定會掉的滿車,咬了一口後連同紅豆的味道一起竄進口腔,糖粉、紅豆餡,本田懷疑連麵粉也加了糖。
總而言之,甜的,非常可怕。
「吃甜的東西就會感到安心,吃飯是最快樂的事情,會忘記很多事情,也會覺得幸福呢。」
「這樣啊…。」薰子用怪異的表情瞪著那塊年糕,才吃下一口,這味道真讓人退避三舍。
本田快速的塞下年糕,努力不讓那味道在嘴裡殘留太久。
…剛剛確實是看見了。
伊凡說著那句話時所露出的,寂寞表情。本田暗吋,這個人,不是也發生過很多亂七八糟的大事?蘇聯瓦解、冷戰結束、獨立國協成立。雖然是在笑著的,卻又不像在笑。
哪邊不對勁?
輕輕的闔上眼簾。
在溫暖的,少年的身軀上睡著。
鴉之子拳起身體。
嘗試獲得溫暖。
是什麼都有,
還是什麼也沒有?
06
「…我就是森川淳,請問你們是?」
伊凡他們循著找到的地址在渡島支廳的八雲町,「八雲」表示「重疊的雲彩」,是北海島北部一個以酪農業及漁業為主的村莊。
「呃,請問,你認得這個女孩子嗎?」
本田用手指指了指身後的女孩,出來應門的男孩看了一眼,沒什麼感興趣的移開目光。
「她是你妹妹嗎?」
「本田先生…」薰子拉了拉本田的衣角,失望困窘的搖搖頭。
「她不是我妹妹,抱歉,不好意思打擾了。」
本田向名為森川淳的男孩子低頭半鞠,對方也回應頷首,而後俐落的關上大門。
伊凡雙手交叉,把最後一口的乳酪蛋糕吞下喉嚨,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薰子的表情掩蓋不了失落,本田安慰似的撫摸薰子的頭。
已經把八雲町所有姓森川的家給翻遍了,仍然沒有找到該找到的「森川淳」。
薰子也踏過自己已被規劃為公用地的故居,老舊失修的外觀,蚊蟲、灰塵在稻草堆上不斷蔓延、堆積,柵欄看的出來曾飼養不少家畜,後面一片枯黃的草原也在在顯示出薰子家庭的模式。
本來是個很快樂的女孩子吧。
本來,會一直一直開懷大笑著的呢。
「…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回旅館睡覺。」
薰子難掩難過的看向伊凡。
「薰子,現在就看你的決定了…。」
相處一個月以來,本田對薰子有了大概的了解。是個(能算是被強迫的)成熟的女孩子,冷靜、寡言,善於觀察時機說話,就這點和自己有著幾分相似。鮮少露出笑容,這點大概是最不像女孩子(或說是人呢?)的地方。
但成熟卻也不代表著不會受傷,薰子的內心深處仍舊是擁有不得碰、也不能碰的柔軟傷疤,永遠不會消逝的、就在那裡,難以痊癒的。
雖然少了泫然欲泣的荒唐,卻不是個不會哭的孩子。
「我、…?」
「你要接受政府的短期安置嗎?畢竟你未成年,我們沒辦法讓你一個人獨居…。」
「…」沒有回答。
「薰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本田看著無助的她,沒法子辦上任何忙。
只是一個人口要安置處理,以他的權力還沒法子調出公民的資料,要查詢出地址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雖已經將報告呈遞給上級,恐怕還是得等上一段時間。
「本田先生…這樣又跟俄羅斯有什麼不一樣呢?在哪裏都一樣,草間薰子沒有家了,沒有家人了,就是找到淳又怎麼樣呢?就是被安置到別的地方,在哪個地方、國家居住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還有家的草間薰子,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存在了。」
本田先是忐忑的伸出手,而後他緊緊抱住移往前全身顫抖蕭瑟的薰子。
「…別哭…。」
「─誰來救我、淳、媽媽─誰來,我該怎麼辦、在哪裡?我該去哪裡?我在哪裡?…我是誰…─?」
斷斷續續。稍微哭啞的音調,本田的臉頰貼著薰子的鬢角,頭髮的香味、眼淚的鹹騷,他感到無力,在這樣一個脆弱的人面前,自己居然除了給予安慰,什麼也做不出來。
這樣的溫柔又有甚麼用處。
「薰子、別哭…。」
淚水濕了本田的衣襟。
此時此刻薰子說不出抱歉,連簡單的闔上眼簾也辦不到。
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家、沒有愛、沒有溫暖,如花朵失去雌蕊、根失去土壤、眼睛失去瞳孔,除了自己之外,什麼都沒有。
該做什麼才好、該說什麼才好、該怎麼活著才好,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想要。
沒關係,不用了,已經沒事了,不要緊。這樣的自我安慰,沒有起任何用處。
「真是兩個笨蛋。」
伊凡毫不留情的打了薰子的頭,一個重力挺往本田,讓他險些失去平衡。
「既然這裏找不到不會去別處找嗎?為什麼會搞的像世界末日?」
「…!」
「…你以為說找就找?北海道光是叫森川淳的就有近乎兩萬個人,一個一個找,要找到什麼時候?」
「找不到就繼續找,難不成鼻塞就乾脆不用呼吸?日本人都這麼蠢嗎?」一臉義正嚴詞,雖然還在喝著鮮奶的表情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本田面對伊凡,又氣又無奈。
「伊凡先生…」
「你不是告訴我想好好活下去的嗎?你那麼年輕,才只有十七歲,跟我們相比你有太多時間能浪費。」
薰子低下頭。
「還記得你跟娃娃許了願吧?既然這個願望實現不了,改成別的也可以。」
俄羅斯娃娃嗎?本田想起來前些日子有看見薰子的行李箱塞了一只俄羅斯娃娃,被保存的很好,顏色鮮明的像剛塗上去,大概是因為濕潤的空氣使色調柔了起來。
「加油吧。」
「我們、一起去嗎?」
「我們?不,這次不是我們了。」伊凡微笑。
「是你們。」
本田先是抬眼看了伊凡,再轉過去看薰子的表情。
「伊凡。」
「嗯?」
「你上次是不是問我,能不能留下來?」
關於那個「想看見你」的愚蠢玩笑,不知為何本田倒是記得牢牢,或許是腦袋太空的緣故。
「這次換我問你,能不能留下來?」
「為什麼?」伊凡興味的瞇起眼睛,笑逐顏開。
「因為有人想看見你,所以,能不能留下來?」
「誰?」彷彿故意似的追問,伊凡的語調輕快起來。
「薰子,或是…」本田困難的發出聲音,注視對方的表情,倏地又閉起嘴巴。
「你嗎、是你嗎?本田菊先生?」
「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呢。」
本田抬起茶褐色的眼睛專注的看著伊凡,在炎熱的太陽之下,紫色的眼睛沁出汗水,連綿著海平線閃閃發光。
他微微點頭。連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要這麼回答。
「太好了,交涉成立,麻煩日本當局再多付我一點伙食費吧。」
薰子脾了伊凡一眼。
「草間薰子,不是說好了明天見?」
「…伊凡先生…?」
「剛剛只是鬧著玩的,沒想到菊君反應這麼大呢。」
「什!」
「嗯,既然要找,看來得花上不少時間吧,光是渡島支廳就要找上一段時間。」伊凡選擇無視了本田眼神的抗議。
「…是呢…。」
「唉…」本田嘆口氣,對於眼前的現實感到無可奈何,卻又放不下,到底是上級交代的任務…要他這樣隨意的安置薰子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以他的為人,辦不到也不可能。「慢慢來吧,光是八雲町就有三十九戶,我們已經找了七家,還有三十二家。」
森川淳,這個名字,本田絕對會牢牢記住的。這個使他花了將近半年時間的名字。
「走吧。」
這次,三個人。
※
本田隨意的找了間風評不錯的民宿,至於為什麼不住商務旅館,原因絕對是因為一位來自北方來的客人嚷嚷著想住看看民宿,否則,就是薰子或自己也沒那種閒情意致。
當然說服本田的不只是這個愚蠢的理由,伊凡的另一個說法是「這樣才能收集到更多有用的情報吧?漫無目的和線索的找,不曉得會找到平成(註5)幾年。」
薰子表示贊同的點頭,確實,要是有了一些有關森川淳的線索,會更好找。
「老闆,還有房間嗎?」
「請問要開幾間呢?」民宿老闆看著手上的名單,好幾間都已經被打上紅色叉叉的記號。
「三間。」伊凡停下吃著牛奶起司的嘴,開口,本田皺起眉頭看著他。
「…這樣…恐怕有困難,」老闆困窘的蹙眉,對伊凡和本田露出抱歉的表情「因為現在正值假期時間,很多房間都已經被訂走了…您能接受兩間房嗎?」
「那麼,就是男女生分房睡?」本田確認似的問。
「是的。」老闆點點頭。
「…那麼,我們換間民宿。」伊凡將最後一口起司嚥下,命令的語氣開口。
「不過已經很晚了…要找旅館很麻煩,薰子也很累了。」
「那麼,菊君跟薰子睡,好嗎?」
「…咦?」薰子詫異的出聲,眼神表示抗拒的微搖搖頭。
「抱歉…我真的沒辦法…。」
「…唔。」薰子抬頭看伊凡。
現在是深夜十二點,叫他們哪裡還上街去找旅館。本田雖然訥悶,但他選擇靜觀其變。
「唉…,那麼,兩間房。」
「不好意思,我們真的很抱歉。」老闆道歉的口氣變的濃厚。
民宿老闆領著三人各自進入房間,兩間房就在隔壁,要進出彼此的房間都相當方便。本田對著薰子交代一些事情之後,確認對方進門,而後踩著沉重的腳步進入房間。
他把鞋子脫下後整齊的放在小玄關,房間的擺設讓人相當舒服,暖色調的裝潢讓整間房看著都溫暖起來,雖然不大,卻很有家的味道,這就是民宿及旅館的差別。
「菊君要先洗澡嗎?還是我先洗?」伊凡看著桌上兩件乾淨的和服和浴巾,發問。
「…你先洗吧,我晚點在洗。」
「嗯。」伊凡沒有多說些什麼,拎著和服和浴巾往浴室走。
他對伊凡的態度抱持著疑惑,本田本想開口問的,但看到伊凡的表情卻說不出口。
本田稍微整理了下行李,相當輕便,就是幾件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他把行李袋放在櫃子的旁邊,挪開了桌子,讓地板看起來寬敞些。
他摸了摸榻榻米,看來是有用茶渣清理過,一塵不染、而又帶淡淡茶香,滿意的對著地面微笑,本田從拉開櫃子,從裏頭拿出兩件蓋鋪,為夜晚的休憩做準備。
大概看過房間的格局,這邊是二樓,所以有個很小的陽台,最多能站兩個人,本田讓床舖面對窗子,好讓晨曦照醒他的眼皮,他刻意在兩個蓋鋪之間拉開距離,大約能讓中間再躺個人的寬度。
直到浴室裡的水聲停歇,本田才完成所有的動作。
「…菊君?」浴室裏的人發出疑惑的聲音。
「怎麼了?」
「和服,要怎麼穿?」
哦,他真的忘了。伊凡來到日本之後能換洗的衣物只有輕便的襯衫,到目前為止,他確實是第一次碰上和服這玩意兒。
本田思考了下,他決定敲浴室的門。
「需要幫忙嗎?」
「非常。」
「…那我進去囉?」在對方嗯了一聲之後,本田輕輕的轉開浴室門把。
「…!」
先是被嚇了一跳。
伊凡高大的身材雖然披著和服,卻還是能從衣料的皺摺看出穿衣服的人的曲線,或許是平時伊凡包的太緊了,本田在驚訝後隨即覺得自己愚蠢。
…他有的我(也只有一點沒有)都有,沒什麼好驚奇的吧?
「轉過來,我幫你綁帶子。」
伊凡慢條斯理的轉過身子,雖然浴室裏滿是蒸氣,本田仍是由距離不遠的對方肌膚上感受到別於蒸氣的熱度,在伊凡的胸膛整個映入自己眼簾之前,本田還尚未從疲倦中清醒。
「!你這個…?」
雖然不是沒看過,自己的身上也留下不少戰爭後的傷痕,本田仍舊不爭氣的訝異而開口詢問。
「怎麼了嗎?」
幾乎沒有經過陽光曝曬的死白肌膚,讓疤痕的顏色更是明顯,有些線從背後蔓延至胸前、有的甚至是連接至看不見的下半身,伊凡的肌肉只有在胸膛較為明顯,貼合著肋骨的疤就變得凹凸、明顯,感覺還在流著血似的。
「真的是…很不愛惜身體的人。」本田對著疤痕皺眉,拉起伊凡和服的帶子。
「誰喜歡在身體上留下傷痕,我可不是草間薰子,要不是迫不得已,我寧願待在家裡喝酸奶玩俄羅斯方塊。」伊凡微笑,摸上本田臉頰的雙手讓對方抗拒了。
「之後我都有乖乖聽菊君的話。」
「…我?」本田流利的在帶子上轉了幾圈,反摺再對摺,手在猶疑著該怎麼綁起來的弧度才會舒適又漂亮。
「你說要好好的活下去,不是嗎?」笑容更深。
「我是有這麼說過,不過,這種事情不用說,是人都知道吧?」
「因為菊君是很有主見的人,才會這麼想──對於俄羅斯人,這種事情真是困難的可以。」
「…是只針對伊凡‧布拉金斯基這名俄羅斯人吧?」本田最後在左邊的腰際打了個漂亮的內結,伊凡稍微拉了下帶子,確認不會掉落或鬆脫,然後他滿意的點頭。
「謝謝菊君。」
「…不會,我剛剛在綁的順序,你有記起來嗎?」
伊凡笑著搖頭,本田無奈的微微嘆氣。
「那麼換你洗吧,我先睡了。」
本田點頭答應,伊凡拿起浴巾走出浴室。這時候本田才發覺,除了霧和水的氣味,還多了一點…雪的氣息?
清涼而帶有腥味的。
彷彿是傷疤燃燒肌膚的味道。
他詫異往後望那個人,高挑的身子要完全在和室裡站直頗是困難,伊凡沒有注意到本田的視線,他拍了拍床鋪,將它挪的離另一個床舖更遠,並將它縮的更小。
「啊,菊君,忘記問你,你習慣關燈睡嗎?」
伊凡朝浴室看,本田趕緊回頭,假裝手邊忙著事情「關燈開燈都可以,你要關燈嗎?」
「嗯,我比較習慣暗。」
「…那我會關的。」
大概是安全感那類的習慣,本田拿了換洗衣物,打算早早洗完澡休息入寐。
薰子在鏡子前不停梳理自己的頭髮,即使被剪短了,她看著鏡面的自己,自出生以來該是最熟悉的面孔,薰子卻感到陌生起來。
她慶幸這個容貌和本田菊相似,那至少能提醒她,有個人和你不一樣,他是他,他叫本田菊,你是你,你是草間薰子。
原本簡單的事情都變得複雜起來,薰子對著鏡子皺眉。
「有時候,我真是羨慕伊凡先生。」
「吶,你知道嗎?伊凡先生總是能夠清楚的表達自己想說的話,才不像日本人,講什麼話都曖昧,連說句『不』都如切腹般困難,明明很想清晰的說出自己的痛苦,在要開口的時候,卻變的痛苦了。」
她對著鏡裡的自己自言自語,如一個剛認識的朋友,在俄羅斯時就會這樣,對著茶裡的倒影、水龍頭流出的水的談話,雖然自己也懷疑過可不可能是什麼人格分裂?但那又怎麼樣?事後自己這麼想,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反正,不會比現在更糟了,雖然殘酷卻也是現實。
盥洗後的身體有沐浴乳的奶香,她想起過去的體味老是稻草和青草混在一起的氣味,被母親嫌臭卻被淳稱讚,貼近大自然的味道。
抱緊薰子的感覺真的是太美好了。淳會一邊聞著她頸肩的氣味一面講著,最後他們親吻,在外邊被夜露淋濕的稻草堆上。
曾幾何時什麼事都變成懷念,已然掩埋成過去的記憶了呢?薰子閉上眼,默默的冥想。
我不行啊,我一個人,沒辦法。
活著、呼吸什麼的…沒辦法啊,一個人,好困難、好痛苦。
一個人跟現實戰鬥,我辦不到。
我需要你啊…淳。
薰子在榻榻米上睡著,她並沒力氣去攤開床鋪,墊子的印痕爬滿薰子的肌膚,如蛇皮。
時光在她的年紀外表上增長輪廓,卻忘了在薰子體內流動,身體裡面都是舊回憶以及,恐懼。
本田舒適的躺在鋪上,雖然地板的硬度仍讓身體不太適應,畢竟先前都是睡歐式飯店,床墊軟的跟棉花糖沒兩樣,突然改成日式鋪墊也難怪他不習慣。
一再的闔上眼簾,本田想睡著,但沒辦法。
和打呼、磨牙迥然不同的,雜音來自於伊凡的呼吸聲,雖然微弱但卻混亂,時而快速時而緩慢,有時更是像要斷了氣似的,讓人不安。
本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陣又一陣的急促呼吸裡,如氣喘,而又有所差異。
「…伊凡?」他終於開口詢問。
除了那紊亂的呼吸聲外,對方並沒有回覆他。
「…你…」欲言又止,最後本田站起身,自溫暖的被窩離開。
燈光已然熄滅,只有微亮的象牙色月光自窗沿照進來,本田努力的看清對方的模樣。伊凡把自己縮的很小,幾乎都要藏進房間的角落,抓著棉被的手指尖泛白。
呼吸急促、緩慢,臉色發青,冷汗如尚未擦拭的水滴不停冒出。
本田著實的被驚嚇到了。
「伊、凡…?」
不敢輕舉妄動,本田在想是否該去拿條手巾替他擦汗,難不成他每次睡覺都是這副德性嗎?他終於了解為什麼伊凡會反對。
大概是不想讓人看見這樣的醜態,對於薰子,伊凡也真是溫柔的徹底。本田在心底有些訝異,這和他所認識的伊凡有所差異,他不敢說差異極大,畢竟對於伊凡他所認識的模樣也僅止於會議及戰場。
想不到他是這麼溫柔的人。
「呃…不、走…」連呻吟呼喊的聲音也隨著呼吸此起彼落,微弱的可怕。
本田安靜的看著伊凡的表情,緩慢的伸出手掌嘗試觸碰對方,他還不知道那人的肌膚到底多麼熾熱抑或多麼寒冷,冒著冷汗的皮膚像在下雨。
逐漸的、輕柔的,本田感覺得到自己的指尖在顫抖,伊凡的眉頭皺的死緊。
距離還有三公分。
兩公分。
一公分。
本田在接觸對方的肌膚時身子震了一下,多麼冰冷…如屍體般,毫無生氣、毫無彈性、毫無熱度的體溫。
他略顯著急的撫摸伊凡的臉龐。
「伊凡、伊凡…?」
「別離、…你、們…!」
伊凡伸出手嘗試擁抱些甚麼。
用力的、重的、痛的,緊緊的,本田的身軀被一股重力嘎然向下碰,他驚愕的喊叫出聲,挺起的雙臂想掙扎,伊凡的手臂收的更緊,本田的頭枕在伊凡的胸膛上,澎湃的心跳聲彷彿海浪,浪潮一次又一次沖打著本田的耳膜。
發現掙扎一點用處也沒有後本田放棄,他靜靜的聽著伊凡逐漸平穩的呼吸聲、逐漸緩和下來的心跳聲。
猶如放下大石的嘆口氣,只好等伊凡鬆開手在睡覺了,他想抬頭看看伊凡的表情,礙於姿勢他未能完整的看見伊凡的臉,呼吸的熱氣呼在本田臉上,看來大概是真的熟睡了。
難道這個人每天睡覺都這麼折騰自己?本田暗吋。
等到清晨來臨時,本田到最後的思緒還縈繞在伊凡這個人身上。
註3:原文為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一萬」則為Ivan的同音譯字。
註4:是BUG,北海道目前有五百萬以上的人口,共十四個廳,一個市和六十八個郡,森川雖然非阿伊努族的姓氏,但還是不可能只有兩萬多人,要是寫二十萬人會死人的,請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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